www.chinarushang.cn 中國儒商 作者:光明日報
光,與神圣和美密切相關。它曾現身于各宗教經典。佛典中光常與智慧、恩慈有關,遍照世界,廣大如海;《舊約》以光來形容上帝及其拯救,開篇就是在一片虛空混沌中,上帝首先創造了光本身;《古蘭經》中,光作為對神的修辭、并作為神的創造和顯現。古希臘神話里,光明之神阿波羅是太陽的人格化,也司掌青春、文藝諸事,他在后世藝術中的造型英俊非常,象征著男性之美,這或許暗示了光與美之間的關聯。華夏神話里的太陽本身并不具有突出的形象,《山海經》則稱羲和是太陽的母親:“有女子名曰羲和,方浴日于甘淵。羲和者,帝俊之妻,生十日。”后世雖常以羲和來指稱太陽,但她與光明的聯系并不直接,其形象也較稀薄。
其實,華夏另有自己的光明之神,只是神話隱沒不彰,需要一番探賾。
這神話與帝舜有關,傳說舜有兩個女兒:
舜妻登比氏,生宵明、燭光,處河大澤。二女之靈,能照此所方百里。郭璞注:即二女字也,以能光照因名云。言二女神光所燭及者方百里。(《山海經·海內北經》)
長妃娥皇,無子,次妃女英,生商均,次妃癸比,生二女,宵明、燭光是也。(《帝王世紀》)
宵明、燭光—在有的傳說中二人甚至是孿生姊妹,是舜的第三妃登比氏(又作癸比氏、癸北氏)所生,她們曾燭照了河澤。“宵明”“燭光”取義于她們的光明屬性,意謂夜晚之明、火燭之光,或謂夜晚明亮、火燭照耀。燭,古義原指澆了油脂、耐燃的火把(或曰火炬),是古人重要的照明之具。她們的命名,源于古人對光的重視,實即對火的重視—火之使用帶來了熟的食物,也帶來了意義重大的人造光明。其神光照曜的“此所”,顯然就是“處河大澤”的大澤。澤者,河邊漫溢處、水草相交之地,河之大澤,方圓百里,是宵明、燭光二女神最初燭照的范圍。這一表述,或許是先民對發源于河澤的文明往事下意識的記錄。這兩位光明之神常為后人歌詠,像江淹《效阮公詩》:
宵明(一作月,非)輝西極,女圭映東海。佳麗多異色,芬葩有奇采。綺縞非無情,光陰命誰待。不與風雨變,長共山川在。人道則不然,消散隨風改。
女圭,即女娃,因溺于東海,化而為鳥,啣木石以堙東海,也就是人們熟知的精衛填海。拿來與女娃并提的正是宵明、燭光,其光明與神圣永存的屬性正是江淹所贊頌的。郭璞也作有《宵明燭光贊》:“水有佳人,宵明燭光。流燿河湄,稟此奇祥。維舜二女,別處一方。”顯然,她們又與《詩·秦風·蒹葭》里在水一方的伊人隱約難分,其流光溢彩,已不再只是光明的化身,也兼具了美的意味。
二人居于河澤,故又曾與傳說中的湘水女神發生關聯。一般而言,湘水神常被指為舜妃娥皇、女英,詩人罕有混淆的,如謝靈運《緩歌行》詩“娥皇發湘浦,宵明出河洲”,就將湘水神娥皇(及女英)與光耀河洲的宵明(及燭光)區分得甚為清楚。宋羅泌《路史》始提出湘水女神乃舜女宵明、燭光,并指其所處之“大澤”為洞庭。這一說法不見得人皆贊同,但與二湘傳說相混后,《山海經》中有關二女的零章斷簡,至此含義更加豐富,地域更普泛化,所蘊含的美的色彩也更濃厚了,以致后世描繪美人時也不忘以光相形容,譬如西施傳說。
較早記錄西施故事的是《越絕書》:“越乃飾美女西施、鄭旦,使大夫種獻之于吳王,曰,昔者越王句踐竊有天(人)之遺西施、鄭旦,越邦洿下貧窮,不敢當,使下臣種載拜獻之大王。”原來,傳說被獻給吳王的美人不只西施一人,至少還有一位名叫鄭旦的女子。
最早提到其西施、鄭旦二人別名的應該是晉王嘉的《拾遺記》:
越謀滅吳,蓄天下奇寶美人異味進于吳……又有美女二人,一名夷光,一名修明(原注:即西施鄭旦之別名),以貢于吳。
夷光、修明分別為西施、鄭旦的字。考其名,西、鄭皆有可能為姓氏。“旦”為天明,而“施”可音移,指太陽西斜,應為“暆”字通假。《正字通·日部》:“暆,古語呼日斜為暆。”古人名、字相關,如果說西施即夷光,鄭旦即修明,當非妄言。《周易·明夷》彖辭曰:“明入地中。”明夷為日入地中之象,夷者,傷也。夷光之義實與明夷相近。當然,夷字本身可作明講,《玉篇·大部》:“夷,明也。”因此說夷、光二字同義亦可。考慮到“夷光”與“修明”可能皆為越國調教二人時為之所起之字,取義方向應該一致,結構也應該相近:修明者,發揚光明,不正是“旦”之所指嗎?夷光,美貌使得光明為之夷傷、滅除,這不正是施(yí)之為義嗎?施、旦二人,字曰夷光、修明,都與光明有關,是對其絕美的形容和渲染,正有得自宵明、燭光傳說的啟示,意在給吳國鮮明深刻、不同尋常的印象。命名之事雖細微,卻昭示了一代君臣志在必得的復仇渴望。夷光、修明雖不如其本名通行,尤其當西施在后世成為美的代名詞后,但重要的是,光已成為對美的修辭、甚至要成為至美的屬性之一了。
美與光更頻繁地聯系在一起,是在詩人筆下:
其始來也,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,其少進也,皎若明月舒其光。(宋玉《神女賦》)
此郊之姝,華色含光。(宋玉《登徒子好色賦》)
遠而望之,皎若太陽升朝霞……神光離合,乍陰乍陽。(曹植《洛神賦》)
婉彼幽閑女,作嬪君子室。峻節貫秋霜,明艷侔朝日。(顏延之《秋胡詩》)
無論比喻為白日還是明月,是直接形容其美貌的奪目,還是描摹想象中的神光明滅,核心都在于—至美的光輝。如果說宵明燭光、夷光修明的命名還是非職業文人自發的感性體現,背后隱現的是集體無意識中對光的崇拜之情,詩人大量重復這一關聯,則是一種對美的敏銳體察和自覺修辭了,顯然,最在意對美的強有力表現的正是詩人。
不過也偶有例外,像江淹《清思詩》:
趙后未至麗,陰妃非美極。情理儻可論,形有焉足識。帝女在河洲,晦映西海側。陰陽無定光,雜錯千萬色。終歲如瓊草,紅華長翕赩。
其中河洲“帝女”就是宵明、燭光。此詩與前引其《效阮公詩》一樣,以為世俗的形貌不足稱道,宵明、燭光的神光不定與陰陽永存才最值得贊嘆和向往。但是,這里“陰陽無定光”的描述并非對至美的形容和禮贊。由于玄學時代相去未遠,容貌之美與愛慕之情仍常被當作應予消除的對象,主知的、干燥的熱情才值得崇尚,所以詩人對美采取無動于衷的姿態,只對代表神性的光表達膜拜之情。
玄學時代遠去后,美與光在詩人筆下邇密無間。李白有句:“西施越溪女,明艷光云海。”(《送祝八之江東賦得浣紗石》)不知李白是否想起了夷光、修明的傳說,顯然他是用光照云海來形容西施之美—我們難以否認“艷若朝日”到底與“艷若桃李”絕非同一個層級的表述,若非形容至美,詩人未必會輕易動用這一譬喻。至今當我們說“明艷”或“艷光照人”時,美的程度想必要比單以“漂亮”相形容震撼得多。
的確,沒有什么比光更動人、也再難找到比“美”更恰切的對光的形容了。光明女神傳說也許稍顯沉晦,或者是因為她們已化身為美的形象而流播于后世了。
(作者單位: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)